未知

笔锋陡然一坠，轻触纸面，却不知运笔何向，只得在纸面泧开一片硕大的墨痕，好似一个待人答复的诘问。

我又为何提起笔，写下如此字句？

或许，正是这看似无用的书写，这无人见证的喃喃，反而更接近真正的有用。

哲人常言，万物皆可被赋予意义：鸟鸣是求偶的欢歌，花开是传粉的誓言，可若再追问一句：繁衍有何意义？物种终将灭绝，寰宇终将死寂，所谓”意义“，在纷繁广袤的寥廓面前，未免显得如此单薄。繁衍的尽头是寂灭，积聚的终局是散尽。以人类短暂的心智所构建的意义体系，去丈量宇宙无垠的虚无，何异于以萤火之光映照亘古长夜？一切坚固的阐释，在永恒的沉默面前，都如同沙砌的城堡，潮汐一来，便了无痕迹。

然而，怅寥廓无垠、光阴荏苒，并非意图将人引向虚无的深渊。恰恰正是在承认了人生虚无之后，再去观察那些曾被轻蔑地视为“虚度光阴”的片刻，反而能欣赏其焕发出的那种奇异的光泽。就好似纸上泧开的墨痕，正是肆意张扬向四处延伸的无用墨色枝桠，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形态。

既然意义的高塔终是空中楼阁，那么，在过程中全情沉浸的体验，感受与他人真切联结的温暖，是否反而成为一种更真实、更坚韧的“存在”？

或许，我提起笔，只为写下如此字句？

近二月来在广播台里的那些时光，何尝不是这样的真实的“存在”？在407，意义不再需要宏大的辩解。策划、宣传、组织，这些琐碎的事务因其“无目的”而纯粹。我并不是为了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，妄图多年后，广播台中还有人记得我；只是贪恋那一刻热腾腾的存在，只是为了证明我，此时此刻，还站着407中，我还在呼吸，心脏还在跳动。

我们总是按照利害关系，判断这事情是否要做。但是，有的事情不需要考虑功利，有的关系不需要思考利弊，就像此刻，你看着我的文字，我想着你的存在，我们虽未见面，却已在某种意义上彼此陪伴。这份温暖无需换算为铜臭，它本身便是最纯洁的慰藉。

这种对存在的渴望，或许也能解释为何我无需为保研加分努力时，仍愿付出多余的精力。那些做实验，写文稿的日夜，被剥去了功利的外衣后，都是对抗虚无的微小实践。仍记得那天那晚，专利稿件撰写完毕，随老师吃完饭，骑车从天街返校，夜色稍浓，风儿正盛，道旁树影婆娑。那一刻，像在无尽荒原上，终于擦亮了一豆烛火。虽然知道风随时可能将它吹灭，但那一瞬的光，照见了自己的手掌，也勉强照见了前路的一寸，证明在这如漆长夜，我还活着。

或许，我只是为了提起笔，才写下如此字句？

雁过而留痕，我也想在日趋饱和的目标检测方向留下些许爪印，尝试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刊物上留下一行署名。然而，细粒度检测的研究如入迷雾中的森林，每一个假设都像歧路，越深入越是茫然，每一篇文章都在告诫，要付出多少精力，为数据集，为算力，为模型设计，为实验试错。

叩问，叩问，只换来空谷传响，余音久绝。

而更令我焦灼的，是内在的迟滞与疏离。雄心欲筑城，行动却如流沙；向往那个精进的幻影，却与真实背道而驰。

穷且益坚，不坠青云之志。

换个角度，这焦灼本身，何尝不是“存在”的证明？它源于未熄的渴望，而非死寂的沉沦，好似困兽的挣扎，而非如镜的死水。徘徊与撞击，或许并非徒劳，而是生命在寻找其真实的形态与力量前，必要的沉吟与积蓄。重要的，不是能否抵达某个预设的彼岸，而是在这沉吟中，我依然能感知到内心的烛火——它虽摇曳，却未熄灭。

夫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；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。既然皆是行旅，那么，或疾或徐，或歌或泣，每一步便都是对虚无的回应。或许，真正的凯旋，不在于功成，而在于明知浮生若梦，却依然能珍视这良夜，秉烛前行。

曾几何时，我也是那个手持所谓“意义”粗糙标尺、试图丈量无垠苍穹的天真者；如今，我更愿做一名平凡的赶路人，在可以触摸的光阴里安驻。无论是广播台的话筒前，实验室的仪器旁，还是书页堆积的案头，重要的不再是丈量结果，而是行走本身。

而在这漫长的行旅中，有时也会遇见不期而然的风景。譬如，路旁悄然立着一株清雅的蒹葭，它的存在本身，便让周遭的荒芜显得不那么决绝。如同古人诗中的“伊人”，静立于水的彼岸，我无需，亦不愿溯洄从之，去打破那份完美的距离。只因这眺望本身，已是一种馈赠。它宛若一缕清风，拂过荒原，并不驱散长夜，却让烛火的摇曳有了伴奏。这无言的清莹，这遥远的映照，恰恰提醒我：世界尚有值得静默欣赏的美好，这本身，便是对“存在”最温柔的确认。

无可奈何花落去，似曾相识燕归来。所有的困顿、滞重与不可得，都如逝去的花期；而笔下的墨痕、音波里的笑语、实验室深夜的孤灯，乃至对那株蒹葭的遥远祝福，便是那归来的燕，带着生生不息的暖意。

或许，我写下这些字句，并非为了寻求答案。只是为了确认，我正真实地、矛盾地、热切地走过。我还活着。

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——怒斥，怒斥光明的消逝。

我只是为了提起笔，只是写下了如此字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