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0-12-1+1

人这一生,似乎总要离开原地,才能明白远方的存在,于是,在那个略显凉意的午夜,我到了机场。同行的是熟悉的同窗,真正与我为伴的,是那句在旅途初始时悄然浮现的问题——我为何要出发?

那一夜在候机厅的灯光下,看着窗外飞机的起与降,想着自己惯常的眠与醒。巨大的航站楼在灯光下显得空旷而无情。有人在栏杆旁抱着书本躲避着现实的林林总总,有人在座椅上里把孤独折叠成安静的姿态。倚在自动按摩椅上,任无意义的机械推动着僵硬的背部,忽的意识到:真正使人难以入眠的,从不是硬邦邦的座椅,而是“此刻无所归属”的漂泊感。既不在出发地,也未抵达目的地,像被悬挂在半空的钟摆,不知该向哪一端倾斜。

——我为何而出发?

抵达广州,这里有着一种低声的繁华。在城中行走,走在陈家祠的雕梁画栋前,细密的光影在墙壁上翻动,像一块被岁月揉皱的布。沙面岛的道旁插满红旗,仿佛诉说着往日起义时的峥嵘。穿过湿润的老巷,吃一份鲜香的牛肉,喝一碗清凉的糖水,看石墙上斑驳的青苔,登广州塔俯瞰脚下如星河般铺展的万家灯火。在那一刻,却分明感受到一种荒凉的真相:无论如何仰望,如何攀登,如何追寻,到头来,人终究渺如沧海之一粟。终其一生,或许只配点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烛火。

此时此景,上次见仍是自京城南下,坐在舷窗旁,只觉大地在我脚下,全城俯瞰无余,少年意气,鲜花怒马。但如今为何是此等心境?

或许,是时候追寻古仁人之心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即使穷其一生仅能换烛火一盏,光芒一寸,无法丈量寥廓无垠,无法驱散长夜如漆,但仅此即可,仅此用这一寸光,证明我们曾经站立过,曾经呼吸过。

日落日升,黄埔的旧址让人听见时间的肃穆。墙角的风像过去的回声,吹不起惊涛骇浪,只在耳际低低叹息。若是数年前至此,想必是意气风发,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。此刻却是低下头默默的走,更多是在听:听历史如何在沉默中把自己讲成故事,听自我如何在回声中辨认出真诚与虚饰。行走其间,记忆与现实在脚下交错,发现许多被夸大的、被相信的期望与愿望,其实不过是一场长时间的自我蒙蔽,而真正重要的,往往只是当下的一个微小的行动,一次理性的思考,一场安静的回答。

——我为何而出发?

夜间至深圳,城市在夜色里如潮水般涌动。高楼不语,似无声的巨人,直升机在头顶划出冰凉的轨迹,人群涌来又散去。我站在人才公园的湖边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,手机的震动在掌心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
那一刻,我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疏离:我像这片灯光海洋中的一粒暗沙,任世界奔涌,也无法融入其中。越是喧嚣处,人反而越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回声。

——三年前的我,是为了什么而出发?

自罗湖入香港,香港倒像是一座荒诞的城市,繁华与破败并存,包容与歧视交织。九龙城寨好像已经成为历史,却又隐约潜伏在街头的霓虹下,在狭窄的巷弄里,在粤语的粗粝冷呵声中。

走进艺术展,那些被拆解又重组的装置、反传统的宣言,在霓虹灯下反复闪烁着几个词:“你相信什么?” “你的立场在哪里?” 我一时语塞。原本以为旅行是去看风景,没想到风景反过来开始审视我。

我沿着山路攀至太平山顶,每一步都在逼问:

——我究竟在追寻什么?我为何而行走?

我沉默。我不知道。

夜晚去看烟花,维多利亚港的夜风拂过,城市的轮廓被海面温柔地揉成模糊的诗行。那些烟火与光带来的,不只是短暂的绚烂,更多是让人在浩瀚与微小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感——世界仍旧广阔,而我仍能在其中呼吸。

但我仍不知我为什么而出发。

过港珠澳大桥,城市迅速变化。澳门像是一座躲在已褪色的黄金外壳下的空心之城。赌场灯火通明,人们在其中旋转、押注、欢呼,然后失落、离去。华丽被凝固成一种近乎荒谬的静止:越是金碧辉煌之处,人越显得渺小。我们举着筹码,以为在与命运对赌,殊不知消耗的筹码,却是自己的热望。

忽然明白:这趟旅行,并不是在寻找答案,而是在旅途中观察世间的林林总总,以人为鉴,不断剥落那些虚假的、幼稚的自我,直到只剩下一盏仍愿意燃烧的烛火。

我,向着起点出发。

归程在机场展开。飞机划过云层,将岭南的海面与灯火抛在身后。舷窗外是广袤的平原与山地,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。我并未在这趟旅途中找到答案,却在反复地疑问与疲惫中,确认了我仍在寻找。

而这,或许已经足够。

人来到这世间,并非为了赢得某种结局,而是为了在无垠黑夜中,仍愿意举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支小小烛火。它也许微弱,也许随时会被风吹灭,但只要我愿意护着它,它便仍在燃烧。

我曾在南方的灯火之中驻足,而今我将它带回心底。它不照亮远方,却能照亮此刻的我。

——我还在路上。我还要出发。

做事之前,固然要权衡利害,但更重要的是明白,每一次举动,都是利益的流动。无论你觉得它轻如鸿毛还是重如山岳,终究会触碰他人的边界,牵动某根看不见的弦。

因此,不必畏惧得罪人。只要世界仍在运转,只要人与人之间仍有接触,哪怕是无声的眼神、轻描淡写的一句回应,其实都包含着一种流动:或是资源,或是情绪,或是立场。凡有流动,便有摩擦。所谓不得罪人,不过是自我欺哄罢了。

真正不会得罪人的情形,不过寥寥三种:

其一,对方自愿割肉,甚至还感恩戴德;

其二,奉献只止于自己,他人只需获得;

其三,你无足轻重,哪怕你呐喊,也无人在意。

既如此,做人只需问一句:此事我做得是否逻辑自洽?是否问心无愧? 是否符合处事标准?若左脑不会去攻击右脑,三观不会在胸中打架,那便不必战战兢兢。立场若是清明,步伐便应坚定。

反之,若事事犹疑,遇人就退,不愿表明立场,那久而久之,你在众人眼中便不再是“温和”,而是透明。被理解是一种幸运,而被忽视,却是缓慢且无声的湮没。


2025-10-12-1+1
http://example.com/2025/10/14/反思/2025-10-12-1+1/
作者
ZHW
发布于
2025年10月14日
许可协议